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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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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憶

昏暗、潮濕, 還泛著些許的黴腥味。

暗室之中密不透風,沒有一丁點兒的外光,只有墻壁之上嵌著幾盞豆大的燈火。

一個男人被牢牢地綁在暗室中央粗糙的木制十字架上, 衣衫襤褸, 血痕斑斑。手腕上的繩索幾乎深陷進了肉裏,雙手無力地垂了下來。就連頭顱也跟著垂在胸前,淩亂的長發遮住了他的眉眼, 下半部分的臉龐也被亂七八糟的胡須擋了個嚴實。

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弱的起伏, 任誰看到這一幕都以為他已經死去多時了。

嘎吱一聲, 暗室門從外打開, 一束刺眼的光線射進來, 劃破了長久的黑暗。

男人在昏迷中下意識地緊了緊雙眼,似乎難受極了。

窸窣的腳步聲響起,有人走了進來。

那人行動緩慢, 進來之後托起墻壁上的一盞油燈,緩緩幾步上前去瞧那個被綁著的男人。因著走動,燈火搖搖晃晃, 似乎下一個瞬間就要熄滅。

就在靠近男人的瞬間,他沙啞著出聲了:“還沒死呢,別看了。”

那人頓了一下, 轉身將油燈放到一旁的桌案上,開始窸窸窣窣的動作起來:“不是我有意折磨你, 取蠱的過程如此,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。”

這個聲音......赫然是閆大夫。

男人從喉間發出一聲嗤笑, 沒有再說話。

閆大夫嘆口氣, 將案上的瓶瓶罐罐搗弄一番,不知弄成了什麽顏色的汙水, 將其倒入碗中,餵給男人:“你說你好好的大祭司不去做,做什麽要綁架郡主呢?如今淪落到這個地步......唉!”

聽閆大夫這話的語氣,這人......竟然是仡濮臣?!

男人沒有說話,十分配合地擡起頭,將那一看就劇毒無比的毒水慢慢飲下,幹裂的嘴唇漸漸有了一層水漬。喝完之後,他終於睜開眼睛,那一雙如海似淵的深眸即便陷於困境之中仍舊沒有一絲的頹意,自下而上的睨向閆大夫,帶給他無窮的視覺壓力。

閆大夫即便曾隨軍征戰沙場,見過不少血腥場面,一時之間卻仍被這個不足二十的少年給震住了。

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?黑暗、瘋狂、漠視一切,這裏面甚至包括著他自己的生命。

果真是仡濮臣。

閆大夫默默將碗收了回去,重新拿過一個玉碗和銀柄小刀走到他面前,等待藥效發作。

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終於......仡濮臣有了反應。

他的身體一下子痙攣起來,面色變得極白,臉上青筋跳動,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。雙手緊緊反握住兩側的木架,骨節因為用力而泛白,指甲幾乎都陷入其中。這個時候,似乎有木屑刺入指甲肉裏,因為點點滴滴的鮮血從指縫中泛了出來。

血腥味和著汗濕的味道,一下子沖入鼻腔。

閆大夫慢慢後退了兩步,目光緊緊地盯著他因為痛苦而佝僂起來的脊背:“郡主在一個月前就試探過我,她應該猜出你沒有死了。但這一個月,她卻始終沒有動靜,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?”

說到這裏,閆大夫嘆了口氣,唏噓道:“說明你死或者不死,於郡主而言,沒什麽差別。或者說,她更希望你死去。”

“以郡主的聰明,她不可能不知道你落在王爺手裏的下場。倘若她對你有一分的不忍,這一個多月來定然已經有所行動。”

“可她始終沒有。”

“就如同當初的那場詰問不存在一樣。”

仡濮臣雙眼紅得厲害,雙手幾乎要將木架給抓碎了,但卻仍舊緊咬著唇一聲不吭。

閆大夫嘆息著搖搖頭:“如今郡主和世子的感情越來越好了。”

“你悄無聲息的消失,於她往後才是最好的結果。”

“你還年輕,不知道強扭的瓜不甜。感情之事,再是執著也是無用。”

仡濮臣的身體似乎已經承受到了極致,一聲痛苦的悶哼從他的齒縫間滲出,而後身子一松,整個人如同徹底卸了力氣一般,渾身汗淋淋的垂了下去。

閆大夫這才慢慢上前,右手拿著銀質匕首在他的手腕某一處愈合的傷疤上輕輕一劃,汩汩的鮮血就淌了下來。左手玉碗連忙接住,接了大約有小半碗的量,他才收回手,將藥碗放到桌案上。

仡濮臣手腕上的鮮血仍在流淌,不過一會兒的時間,地面上已經積了一小灘的血液。

閆大夫不緊不慢地拿過金創藥,給他敷上。強烈的刺激疼痛瞬間席卷全身,仡濮臣的身體本能地緊繃了一下,又很快松了下去,如同將死之人再沒有任何別的反應。

閆大夫等他手上的傷口止住之後,從墻壁的暗格之中拿出一方帶著凹槽的白玉盒。他小心翼翼地將玉盒放於桌案之上,然後用銀質小勺挑了一勺鮮血慢慢滴進凹槽之中,不過瞬息的時間,那凹槽中的鮮血如同被吸食了一般,漸漸褪成玉質原本的顏色。

做完這一切之後,閆大夫才重新將白玉盒放回原地,拿起裝了血的玉碗準備出去。

“還有三十二日是嗎?”仡濮臣突然說話了,聲音沙啞低弱得幾乎聽不出他原本的聲色。

閆大夫楞了一下,有些沒反應過來:“什麽?”

仡濮臣沒有再說話,閆大夫也沒有再問,捧著玉碗出來了。

閆大夫剛出暗室,就聽守在門口的藥童出聲道:“師傅,郡主過來了。”

閆大夫突然明白過來仡濮臣問的三十二天是什麽了。

是郡主的婚期。

他嘆了口氣,將手裏的玉碗交給藥童讓他下去煎藥。藥童接過血碗,面不改色的拿了下去。

閆大夫剛走到門口,就看到衣袖上不知何時濺到了一些血點子,腳步一頓,轉身去換了件衣服。等到再出現在謝嗣音面前的時候,已然渾身幹凈。

謝嗣音端坐在花廳喝茶,瞧見閆大夫過來,起身笑道:“打擾閆大夫了。”

閆大夫迎上前笑道:“剛剛試驗了一個新的藥方,一時沒能趕過來,還請郡主恕罪。不知郡主此次過來,是為何事?”

花廳的風從外吹過,將閆大夫身上的血腥味送了過來。

謝嗣音頓了一下,將花廳的下人揮了下去,笑道:“沒什麽大事,只是最近有些莫名其妙的頭疼。”

閆大夫一驚,連忙上前道:“可還有別的癥狀?”

謝嗣音將手腕露了出來,看他低眉順眼的號脈。瞧著瞧著,謝嗣音冷不丁開口道:“閆大夫,我的記憶是你封的嗎?”

閆大夫猛地睜開眼睛,整個面部表情都僵住了一般,半響才幹笑道:“郡主說笑了,郡主的記憶怎麽了嗎?”

謝嗣音雖然笑著,但卻沒有半分同他說笑的意思:“伏葉死了,所有人卻都說她是出嫁了。”

“仡濮臣總說我騙了他,但我卻完全沒有同他的記憶。”

“閆大夫,你應該知道我的為人和行事。沒有人可以這麽欺騙我,便是父王和母妃也不行。”

閆大夫試著笑出來,可是眼角的細紋皺成了褶子卻仍然說不出一句話。

“我可以不在乎仡濮臣這個人,但是這段記憶......我必須要回來。”謝嗣音仍舊雲淡風輕的伸著手腕,一雙漆黑深邃的眸子卻在瞬間讓他想到了暗室裏的那個人。

閆大夫滾了滾喉結,默默將手收了回來。

謝嗣音當作沒有看到他眼中的糾結,翻過手腕,視線轉過花廳之外,靜靜等待。

整個花廳越來越靜,最後幾乎只剩下了閆大夫急促的呼吸聲。

他嘆了一聲,終於開口道:“郡主何不去問王爺?”

廳外花木牽藤引蔓,縈砌盤階,陣陣藥香。謝嗣音望著遠處,輕呵一聲:“自然會去的。”

見謝嗣音沒有罷休的意思,閆大夫抿了抿唇,嘆道:“您的記憶......確實不是我出的手。”

謝嗣音淡淡恩了一聲,等著他的下文。

“應當是您體內的蠱蟲所致。具體什麽原因我還不清楚,但拔除蠱毒之後,您應該就能恢覆記憶。”

謝嗣音收回視線,轉頭看向他的眼珠漆黑幽沈:“是嗎?”

閆大夫被她盯得心頭發瘆,連忙道:“不敢欺瞞郡主,王爺將您帶回來的時候,您就已經昏過去了。等您再醒過來t的時候,您就只剩下同昌平公主游花宴的記憶了。”

醒過來的那段記憶,她還記得。

當時爹娘都守在她床邊,她有些頭昏的問道:“我怎麽回來的?不是要同昌平上摘星樓吃酒嗎?”

是娘親率先哭著回道:“還吃酒呢?!吃個酒為什麽要去摘星樓吃?吃了一身的風邪入體,昏昏沈沈的躺了三個月,可嚇死為娘了。”

她渾身乏力,身體更是酸軟難受,確實是久屙不愈的癥狀。再加上周圍一圈的太醫守著,因此也就沒有多想,又重新睡了過去。

如此反覆昏昏沈沈的又睡了幾日,才算是徹底清醒過來。

對於那段生病昏迷的記憶,就更是沒有懷疑了。

一直到那個夢境出現,仡濮臣出現......諸多被她忽視的疑點,一個接一個的冒出頭來。

“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,還剩下九天是嗎?”謝嗣音回過神來,重新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。

閆大夫頓了頓:“是的。”

茶水已經不燙了,謝嗣音拿著杯蓋輕輕劃了兩下,緩緩出聲道:“九天之後呢?”

閆大夫一楞:“什麽?”

謝嗣音似乎笑了一下,哢嚓一聲,杯蓋被重新蓋上:“九天之後,那個人呢?”

閆大夫明白過來,不敢再吭聲了。

謝嗣音也似乎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麽,抿了抿唇,將茶杯放到桌上,站起身來向外走去。

就在謝嗣音準備踏出門的瞬間,閆大夫突然出聲道:“郡主,你想救他嗎?”

謝嗣音腳步停了下,沒有回頭,看著院中花木緩緩道:“放心,我不會的。如今的他,怕是恨極了我們宣王府吧?我便是對他再不忍,也不可能留下這樣的後患。”

閆大夫放下一半的心,但仍有一半仍然膽戰心驚的提著:“那郡主今日過來的意思?”

謝嗣音默了一瞬間,重新提步朝前走去:“不過是確認一下罷了。”

謝嗣音出了藥園,一路快步朝外走去,身後花苓幾乎跟不上她的腳步。一直到湖心亭,她才猛地停下,目光怔怔地看著湖邊大片大片的梨花樹。

一樹一樹的花開,經風吹過,如同下了一場盛世雪。

謝嗣音張開手心,接過幾片白色花瓣,一瞬間,她恍惚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夢裏。

大雪紛飛,那個人卻一身鮮血幾乎將白茫茫大地都染紅了。

現實中,他是否也是如此呢?

想到閆大夫進來時候那一身的血腥味,謝嗣音突然俯身幹嘔了起來。

“郡主,郡主您怎麽了?”花苓被嚇了一跳,連忙扶住謝嗣音。

謝嗣音搖搖頭,她只是感到了一瞬間的惡心,那股強烈的惡心感幾乎無法讓她再想下去。

她慢慢站起身,走到湖心亭的石凳坐下。

花苓緊張兮兮的跟著她,看著她一聲不吭、臉色慘白的模樣,嚇得不行:“郡主,我去喊閆大夫過來。”

謝嗣音目光始終瞧著那大片吹落的白梨花,聲音帶了絲沙啞:“回來。”

花苓朝前看看,又回頭看看謝嗣音,跺了跺腳,最後還是聽話的回來了,蹲下身子擔憂的望著她:“郡主,您病了麽?”

謝嗣音垂著頭看她,似乎笑了一下:“沒有,不過是想到了一件事情。”

花苓被她這飄忽的一笑,笑得心頭起了涼意:“什麽事?”

謝嗣音沒有說什麽事,而是又問了她一個問題:“花苓,若是一個人救了你,卻又傷害你。你會怎麽對待他呢?”

花苓咬了咬唇,瞧著謝嗣音不敢隨意吭聲。

謝嗣音笑了:“隨便說。”

花苓深吸一口氣,吞了吞口水道:“郡主讓我說,那我就說了啊。若是這樣一個人又救我,又害我......那我可能會先報恩,再報仇!”說完還緊了緊自己的小拳頭,進一步加強表意。

謝嗣音怔了怔:“若是如此,那個人再反過來報仇怎麽辦?”

花苓糾結了,咬著唇罵他:“......郡主,那個人是不是腦子進水了?既然救下了人,又為什麽還去傷害人家呢?”

謝嗣音笑了:“我也不知道啊。”

花苓總結道:“那應該就是個瘋子了!跟瘋子是沒有理由可以講的!”

謝嗣音嘆一聲:“確實是個瘋子。”

還瘋得不輕。

***

湖對岸,宣王立在垂柳之後默默看著謝嗣音的背影,目光怔忪,一言不發。

閆大夫搖了搖頭,忍不住出聲道:“郡主如今應該猜的八九不離十了,王爺還要繼續瞞著她嗎?”

宣王抿緊了唇,下頜微繃:“我也沒想著會瞞她到現在。”

閆大夫心下嘆息:“那王爺如今什麽打算?”

“昭昭過去還問了什麽?”

“別的沒什麽,問了一下解蠱的時間。還有,那個人在之後怎麽......處理?”

宣王冷笑一聲:“如何處理,自然是殺了了事。”

閆大夫嘆息一聲,沒有說話。

宣王默然片刻,輕咳一聲道:“昭昭問那句話的時候,表情如何?”

閆大夫不愧是跟了宣王十幾年,這一回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的意思,斟酌著道:“郡主表情始終很冷淡,但我覺得......她應該不想那個人死的吧?”

宣王冷哼一聲,聲音又冷硬起來:“那人膽敢如此對待昭昭,本王怎麽可能放過他?!”

閆大夫目光點點湖心亭的謝嗣音:“郡主現在似乎是在傷心。”

宣王不知想到了什麽,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:“陸煦之最近在做什麽?不是說他們兩個現在感情很好了嗎?昭昭為什麽還會對那個人傷心?”

閆大夫:......

“王爺,我瞧郡主並非是對暗室那個人有情,只是心下念著虧欠,就難免多掛念了幾分。這份虧欠若是結束了,郡主對他也就不會再有多餘的情愫了。”

“郡主對陸世子是有情的。陸世子也是要與郡主共度一生的人,但即便如此,他也不可能將郡主所有的情愫都照顧到,譬如......”

宣王沒等他說完,就怒道:“怎麽不可能?本王就將韞娘所有的情愫都照顧得密不透風,任哪一只蒼蠅想叮都找不到一條縫。再看看陸煦之......哼!不如本王遠矣!”

閆大夫:......

宣王罵了一通,心頭解了火氣,繼續道:“算了,如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。整個京城,也就剩下個陸澄朝可以看了。雖說不如本王,但好在本王還能給他搭把手,慢慢調教也是有望追上本王的。”

閆大夫:......王爺,話題跑遠了。

正說著,宣王見謝嗣音站起身來,連忙扯著閆大夫往粗柳後一躲。

閆大夫:您躲什麽?

宣王:......身體反應太快了。

等謝嗣音走遠了之後,兩個人才重新出來。宣王重新恢覆往日裏的威嚴模樣:“既然昭昭說了不管這個人的事情,那就按著原計劃繼續。如今只剩下這麽幾天時間了,將人處理了,也好安心籌備大婚事宜。”

這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,閆大夫也不再多說什麽,拱手告辭。

等人走後,宣王望著湖對岸已經瞧不見人影的空亭子,冷聲吩咐:“昭昭身邊再多添幾個人,給我看嚴實了。”

“婚期將近,本王不會允許任何人破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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